常住在三甲医院里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?病痛呻吟,消毒水的味道,急救骇然闪烁的红光,大悲大喜的跌宕让生命体验被折叠。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患上视神经萎缩,几近失明,在一位医院常住病人的指引下,她看见了另一个奇异世界。
2016年2月,清早醒来,我发觉眼睛像被蒙上一层白雾,瞳孔中部视线模糊,只有四周能看清楚。
老爸带我去了东城区一家三甲医院检查。医生说,是因为我长期熬夜,劳累过度,免疫系统出了问题,进而导致视神经萎缩,需要住院诊察。
回家收拾完行李,老爸送我住进这家医院的免疫内科病房。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,我看到他埋头抬起手,一定是偷偷抹了眼泪。我也有些酸楚,在北京学了四年电影,最后的毕业大礼竟是一个镜头也看不清。
我刚要踏进病房,一个操着浓重东北口音的胖女人贴上来。她60多岁的样子,留着齐耳短发,发质粗硬,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,咧着大嘴说:“哎呀妈呀,你就是6号了,我是5号,咱俩以后是一个屋的人了,你就叫我妞姐吧。”
病房门窄,我还提着大袋入院行李,瞬间,我俩卡在门上。我有些反感,赶紧用书包挡住胖女人的热情,转身挤进病房。
听说,我睡的这张病床,刚刚送走一个女孩,和我一样22岁,也是视神经萎缩,最后双目失明。我掏出洗面奶、洗发露、沐浴露,重重地立在床头柜上,暗暗发誓,不治好眼睛,我就不出院。
妞姐站在阳台上向我招手:“6号!到这儿来。”
整栋住院部大楼的阳台连成圈,外面一层防风玻璃,里面是一层落地窗,中间形成一条通道,包裹一间间病房。穿着条纹病服、年纪在五六十岁上下的病人,都在通道处锻炼,见我走近,纷纷转头看向我。尽管看不清他们的眼神,但我知道,他们一定在猜,这个年轻人到底得了什么怪病。
妞姐额头贴窗,眯眼盯着楼下:“看!皇城美景第一景,十里长街送夕阳。”我望下楼。读书四年,我爬过无数号称能看到最美长安街的高楼,不想,最宽阔的视角竟是住院部大楼。
只可惜,我只能看清美景的局部。我近视300度,平时很少带眼镜,如今,带上眼镜也没用了。
住院第一晚,我心神难眠,耳边不断传来有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,烦躁得不行。我坐起身,想去卫生间,模糊中瞥见隔壁床边似乎有个人影。我立马起了层鸡皮疙瘩,战战兢兢地问:“是人是鬼?”
“当然是人啊。不是人就好了,我就没那么多病了。”是妞姐。
她直起身,和我一起去卫生间。等妞姐出来时,洗手台的一个水龙头突然喷水。我惊慌地抬起头,旁边没人,镜面里也没有人。
我心脏快要跳出喉咙,盯着妞姐所在的隔间问:“妞姐,你好了吗?”
隔间的门开了,妞姐出来了。
我凑到她身旁:“我刚才好像看见鬼了。”
“原来你眼睛有这特异功能啊,还能看鬼?你先把人看清楚吧。”妞姐肥硕的右手搭在我肩上,像在传递安全感,推我走回病房。
住院部的一切白色祥和,病人们因与世隔绝而无欲无求,时常讨论的,都是上通凌霄、下达市井的直言爽语,我很快和他们熟络。
妞姐喜欢串门唠嗑,给混熟的病友取外号,是整个楼层的谐星。
年轻时,妞姐是职业标枪运动员,落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。如今,她患上血管炎,吃激素药加重全身关节骨头恶化,走路需扶着腰,晚上也很难睡好。入院三天,我像是过了三年,每晚听她在床上闹腾。
早些年彩票兴起,妞姐靠买黑彩票赚了不少钱,她想买笔大的就金盆洗手,没想到赔了十万块。因此,她患上抑郁症。不知是药物的副作用,还是长期待在家,某天清晨,她感觉自己被世界隔了音。本以为是房间太安静,可电视音量调到最大,她也没听到任何声音。
她先去哈尔滨一家医院做了检查,辗转到北京做手术。来来回回地折腾,妞姐把医保转到北京,做了一次全面检查。
没想到,这次妞姐真的中了头奖,罕见的真菌癌降临她身上。没等听懂病名,妞姐就被推进了病房。那是个豪华单间,长安街风景房,蓝白相间的地中海风格。护工推着搭配齐全的营养餐,坐在床前一口一口喂饭,妞姐感叹:“你们服务真好啊,几个专家一块儿给我看病,这病房也是,又宽又干净。”
护工穿着设计高雅的职业装,轻声说:“您住的是无菌病房,一般人就是有病,也住不起呢。”
妞姐僵住表情:“这病房住一晚多少来着?”
“好像是一万,具体还要看给您开到哪些用药和监护配置。”听了这话,妞姐从床上弹起,双脚蹭入鞋,取下挂在墙上的衣服和包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“慈禧睡的床啊,一晚上一万?我宁愿立马倒头就死。”
听到这,众人哈哈大笑。我却挤不出笑意,追问:“之后您没再检查过?身体没其他异样?”
“我回东北待了一两年都没事儿。后来鼻子出了问题,和水龙头一样哗哗流血。赶紧我又来北京,医生说,这些病都是血管炎造成的。我一年来复查三次,有几个小大夫还是我看着长大的。”
话音落地,围在一起的病人们纷纷感叹,自己也是这家医院的忠实老客户,一不小心,就在这里从中年步入老年。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这家医院的老客户,我有点难过。
“吃饭了啊!”
高亮的叫喊声在门外响起。病房里没有时钟,我们也不看手机,这四个字就是隔世大楼里的摆钟,每隔五小时敲一次。
每天,大家躺在病床上,等着护工叫号带领我们下楼检查。病人们穿着同样的衣服,护工在前面带队,排在后面的人走着走着,就会不小心走入其他队伍。做完检查,我们同时鼓掌,对护工大喊“谢谢您”。
整个过程,像极了电影里的人工智能时代,大家套着制服,跟随领队去实验室做数据检测,之后整齐划一地回到各自居住的标间。
有次,我走丢了,一个人站在门诊大厅,来来往往的人推搡着我,找不见领队护工和相熟的病友。我往楼梯方向望去,却看不清哪里有口,视线一片模糊,让我更加紧张害怕。最后,隔壁病房的大叔叫了我一声。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,我紧紧拉着他的胳膊。
无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,我很怕哪天醒来,眼睛会什么也看不见。
和我一同做检查的病人,都是眼睛出了问题。
黄斑病变,眼病里的癌症,需要每月定期往眼球底部打针,倒数失明的来临;视网膜色素变性,号称失明通知单,不光自己被世界隔离,下一代也难逃厄运;青光眼,最折磨人的定时炸弹,痛起来像有两把匕首一下一下地捅双眼。
我曾看到,一位母亲哭着感谢医生帮她十岁不到的孩子摆脱眼痛,以摘除两个眼球的方式。即使作为旁观者,医院任一角都足以让人心酸悲痛。但住院部里却从不会看到病人哭天喊地,大家都出奇地镇静。不知是想保留那份脆弱的体面,还是早已不会徒劳较劲。
和其他安静的病人相比,妞姐总是一副精力十足的样子,时常让我忘了她也是个病人。睡过午觉,妞姐问我:“你知不知道东单公园男孩?”
“什么男孩?”
“东单公园男孩你都不知道?走!咱俩下去溜达溜达。”妞姐两只手一拍,又开始兴奋起来。
“医生说外面细菌多,我们不能下楼。”嘴上这么说,我双脚还是从床上落下。住院的生活烦闷无聊,有妞姐这么个活跃的老姐姐带我外出活动也挺好。
换上自己的衣服,我和妞姐悄悄跨过医生办公室,路到电梯间时,一位值班护士正在翻阅资料。妞姐架住我的肩膀,往后一转:“不要回头!她没看见我们。”
东单公园不大,五分钟不到即可走完一圈,有些身着艳丽的中年男子站在假山上,像是在等人。妞姐伸出手,转过身正对我:“看我身后11点方向。”
我默数一遍11点,往左前方望去,模糊地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大叔腿上。
妞姐开始向我科普。清朝时起,这里就是公公、戏班演员、各路特殊爱好男士的感情交流所。建国后,修起来的东单公园是北京城特殊爱情的反应基地。这片假山上,发生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,也上演妻子和陌生男子争抢自家男人戏码,还有许多男性为了捍卫性取向,和家属互相殴打。
妞姐越说越亢奋,我只想让她的音量赶紧降下来:“你到底是来看病还是来找乐子,有这功夫,不如把腰看看。”
“腰肯定得看,周三再去,今天我们的乐子,就是东单男孩。”
六十而耳顺,这个判断对妞姐特别准确。她虽有些滑稽,及时行乐的态度却让我非常羡慕。
周三早上,妞姐套上牛仔风衣,向我道别。她要去北京最好的骨科医院做腰部检查。
我也没闲着,跟着护工下楼做了个视野检查。回到病房,妞姐已经躺在床上,闷闷不乐地望着天花板。
“腰咋样啊,妞姐。”我怀疑她的检查结果不太理想。
一整天,妞姐不停抱怨,早上五点去积水潭医院排队,好不容易排到窗口,发现身份证没带。直到晚上,她也不歇着,在屋里来回走动,脚上的拖鞋像把铁铲,在我耳膜上一层层地刮,我烦躁地坐起身。
见我醒了,妞姐来了精神:“你睡不着,我也睡不着,要不咱俩去看楼下挂号,可热闹了,那黄牛说咋排队就咋排。”
门诊大楼外搭了一个棚,挂号窗口设在棚里。排队的人从棚里排到棚外,全都窝在厚重的羽绒服里,一口接一口地吐白气,有人干脆铺着睡袋蜷缩在地上,等着七点开始抢挂号。
“麻利点儿!全部排成4排,后面的,都排成4排!”一个穿着大红羽绒服的光头男从棚里走出,左手叼烟,右手向人群比划。人们在他的指挥下井然有序。
大概是怕我看不清楚,妞姐对眼前的盛况不厌其烦地讲解。排在队伍前面的,都是黄牛号贩子,专家号都会被他们抢走,排在后面的人只能捡剩下的。妞姐认为,真着急看病的,愿意多花点钱看专家,那些慢慢排队的都不着急。
我不太认同她的看法,如果病情的急缓是以价格高低来判断,那医院为何不分梯价卖号。病人生病心急,遇上黄牛小哥这种油嘴滑舌的双面胶,都会以为,只要贴上专家,就能解决自己的痛苦。
经过这番寒风呼啸,回房后,我们很快睡着了。
几个小时后,屋外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。我从床上坐起,妞姐冲到门边,身子靠在门框问:“咋啦?咋啦?”
“32号房有人不行了。”
32号房住的是肾病患者。医院不允许在病房内安置床位,一张病床配一把椅子,长期陪床的家属没法休息。有个女孩在网上买了个行军床,每晚陪伴患肾病的父亲,天亮前再把行军床折叠,放在厕所里。
行军床买来的第一天,我们都跑去看她组装。包装裹得很紧,她咬着嘴唇,用手撕扯下一块块麻袋,衰弱的父亲躺在病床上,歪着脑袋说了句:“你可真行啊”。
等围观的人散去,我走到32号病房门前,侧身往里望。那位父亲的病床上空无一人,行军床还在病床底下躺着。隔壁床的老姐姐念叨:“走咯,走咯,走咯就解脱咯。”
妞姐的血管炎病情愈加严重,主任提供了两种治疗方式。
第一种是口服进口新药,是目前治疗血管炎最新方法,缺点是药物反应可能会导致腰越来越疼。第二种是全身激素冲激,定期静脉注射。这是最传统的治疗方法,百分百能控制病情,但药量又得从最大剂量开始,对肾脏伤害很大。
讲完利弊,主任让妞姐好好考虑。
每隔一小时,妞姐就会问我一遍“你觉得我是吃药好还是打针好”。在阳台碰到病人,她也情绪紧张地问:“你现在是吃药还是打针。”
选择折磨着妞姐,她不断扯出一张又一张纸巾,揉出小纸球,最后捏成脑袋大的纸坨,矗在窗台上。
几次下楼做检查回来,病房仍空无一人。走到阳台才看见,妞姐独自站在一块打开的防风玻璃前,把脑袋伸出窗外。
我走过去:“妞姐,还没想通呢?”
“要能想通,我就不在这儿杵着了。”妞姐带着哭腔嘀咕。
没想到一向乐观的妞姐也有忧虑的时候。对于我平时的沉闷状态,病友们总是像长辈一样关怀,仿佛年轻人应该有想不开的问题,而妞姐较上劲,他们只当她在搞笑。看她烦躁的样子,我忍不住走上前安慰几句。
隔了两天,最新一轮检查结果下来,妞姐查出肺部出了问题。回到病房告诉我最新症状时,她满口都是对肺的关心,兴奋地给黄牛小哥打电话:“那啥,给我挂个肺科专家,今天下午我就要看。”似乎已经忘记吃药还是打针的纠结。
次日,我的全部检查结果出来了。主任说,我的眼睛只有万分之三的概率康复。学电影四年,我看过很多突遭大病的电影角色,从没想过有一天,这样的转折会落在自己身上。想到以后昔日同学纷纷步入热爱的电影行业,自己却只能睁着无法聚焦的眼睛傻笑,我瘫倒在床上,一串接一串地掉眼泪。
老爸来看我,淡定地说:“不要想那么多,医生就喜欢往严重了说。”看着老爸勉强的笑,我更难过了。我厌烦安慰病人的情节,但作为病人自己,却没勇气直面病情,更没法回避这个问题。只要张开眼,模糊的视角就会告诉自己,我不是一个正常人。
妞姐得知我的病情,试图安慰我:“我东北老家有一餐馆,全是耳朵鼻子眼睛不行的人搞的,我看,就那盲人坐在那儿最威风,每天指挥这个指挥那个,回头你也……”话没说完,妞姐被人拍了两掌。
房间再次陷入沉默。我不禁抬起头,扑哧一声笑出来。
“我说话不好听,但我说的是实理儿,对不?”妞姐开口。我早已习惯她的措辞,点点头说不介意。
出院前夜,我和妞姐环绕着大楼散步,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。妞姐讲自己如何练上标枪,走出农村,进入哈尔滨标枪队,又如何遇到老伴儿,在哈尔滨安家。
讲到看病,妞姐说是老天安排,既让她当上运动员有口饭吃,又让她积劳成疾,退休后一身病。“老天爷不会一股脑地只给好处,一定是蜜糖加砒霜。”
我原本以为,妞姐是个长不大的年轻人,会较劲,想要逃离现状。其实,从一万一天的无菌病房逃离那天起,她就已经接受问题连着问题的生活。吃药是生活,看病是生活,连痛苦,也是生活。
妞姐反复辗转医院的热情,似乎让我看到自己以后的生活。我一直以为,变老的标志是白发上头,皱纹上脸,现在才意识到,变老的标志是直面生活的磨难。
“听说考你们学校的人,老多了,新闻说考上的概率是好几万分之一。你也忒厉害啊,生病这点儿小事儿,能过去的。”妞姐拍了拍我的后背。
妞姐的话让我有些振奋。比起眼睛康复,考大学难了几十倍,我都能考上,或许有一天,眼睛也会奇迹般的康复。
走回病房,我本以为会失眠,没想到睡得非常安稳。
第二天,还没吃完早饭,老爸就来接我出院了。医生给我开了几大袋药,其中有瓶激素,是免疫病人的保命药,医生跟我开玩笑,说最好走到哪里都带一瓶。
脱下穿得起皱的病服,换上自己的衣裳,我居然感觉没有病服宽大舒坦。穿好了鞋,我转头望向妞姐,发现她也正望着我。
想到以后再难见到她,我竟有几分不舍。妞姐一脸傻笑,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那啥,你有我微信,没事儿给我通电话啊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出院后,我每天要搭配吃八种保健品,虽没创造万分之三的奇迹,但视力保持0.1,没有恶化。闲时,我想起妞姐,拨通了她的电话。
电话里,妞姐还是那样幽默:“那啥,我已经打激素了,打针其实比吃药方便,一个月一次,就跟蚊子咬一样,眼睛一闭一睁就好了。”
“不是说副作用很大吗?肾脏怎么样?”
“哎呀妈呀,这人就算一点毛病没有,肾脏也在衰竭。”
大学时,我常能在影视作品看到妞姐这样的角色,没想到现实生活中,真有把病痛讲成段子的老顽童。
我想起医院卫生间那个突然喷水的水龙头,并不是因为闹鬼。妞姐告诉我,水龙头也生病了,时常自动喷水,已经好多年了。对此,大家习以为常,只要还能感应喷水,就会继续使用。
- END -
作者 | 井莞尔
编辑 | 刘妍